晓飞一家给警方送来锦旗
讲着讲着,28岁的晓飞就哭了起来,几次无法自已。
9月18日下午,坐在四川射洪市公安局接待大厅的沙发里,晓飞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直在抖。他说,至今一觉醒来,还不敢相信已经逃了出来。
过去三年,他被困在缅北邦康,一开始做“刷单”的电诈业务,后来又被安排在卖淫团伙“跑业务”。在经历了5次惊魂逃跑后,他终于在9月16日回到国内。
去年7月,他曾联系上姐姐,说已经逃出来了,正准备办手续回国。但后来又毫无音讯,姐姐意识到他又被抓了回去。一年多来,姐姐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,以为弟弟已经“交代”在那边了。
这一次逃离,晓飞幸运地得到一个当地好心人的帮助。一个商铺老板不仅收留了他一个星期,还协助他联系家人和射洪警方。最终,射洪警方在赶到云南边境后,协调了佤邦相关工作人员,接上了晓飞并送至中缅边境。
晓飞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在缅北这三年,他很多次想到可能回不来了,而年幼的女儿则是他一定要逃回来的信念支撑……
偷渡缅北:
梦想的高薪成空
每月只有2000元生活费
去缅北前,晓飞在四川攀枝花做装修、送外卖。年轻的他已经结婚,并有一个两岁的女儿。虽然户口在四川遂宁射洪市,但一家人已在攀枝花生活多年,“一两年才回老家一趟。”
2020年夏天,他看到网上有个高薪招聘,去缅北佤邦做销售。他虽然觉得出国有风险,但还是决定试一试。那时候,他并没有想到,缅北将成为他人生中的一场噩梦。
他没有告诉家人,只身一人从攀枝花出发。对方说路费报销,他坐火车到了昆明,然后在昆明火车站背后的一个巷子里,又坐上一辆皮卡车,当天就赶到了普洱市的孟连县,到孟连时又遇到6个人,步行到天亮后,又与10来个人会合,然后一起坐上了皮卡车抵达缅北邦康。
公开资料显示,邦康是佤邦的行政首府。佤邦在缅甸掸邦境内是名义上的“自治区域”,实际有自己的制度、行政区域和军队,下辖北佤的3个县、2个特区和1个经济开发区及南佤的南部行政事务管理委员会。
刚到邦康,晓飞被老板安排“刷单”,以做任务返利的方式实施诈骗,这是针对中老年人的“杀猪盘”,晓飞干了两个多月,业绩起不来。老板便给他调整了新的岗位,为公司的卖淫团伙“跑业务”。
晓飞说,这个老板不仅经营电诈团队,还有卖淫组织。就这样,晓飞每天的工作,从“坐办公室”,变成了到街头去拉客,给商铺、宾馆发卡片等。看起来比较自由,但事实上被严格控制,每半个小时要回会所前台报道,如果半个小时联系不上,保安就会马上到街上找人。
去缅北之前,晓飞得到的薪水承诺是底薪8000+提成。但到了邦康,老板每个月只给他2000元生活费,并告知他之前偷渡缅北时欠下了7000元的路费。即便公司规定“跑业务”有提成,但他从未敢跟老板要。
多次逃跑:
被抓回后惨遭毒打
最惨一次被打得卧床一个月
在第一次逃跑之前,晓飞并没有挨过打,但他还是决定逃跑。因为他意识到,如果不跑就只能永远待在那里,不仅挣不到钱,还要过着每天惶惶不安的日子。
他曾看到有同事被打,也看到园区里做电诈业务的人被打,还曾听说有人逃跑被打。刚到缅北不久,有个四川老乡曾提出让他跟着一起逃跑,他没敢答应,担心两个人目标太明显,后来这个老乡果真逃了出去。
第一次逃跑大概是到缅北半年后,他趁在街上“跑业务”的机会,一口气跑到了山上,躲在密林里。他身上没有钱,老板配发给他的手机无法打到国内,他也不知道往哪里跑。饿得不行,他只能跟当地村民讨吃的,又在晚上下山到街上捡瓶子卖。一个星期后,一天晚上,他在街上被当地武装人员抓住了。
他通过当地流行的社交软件“飞机”了解到,很多逃跑的人被悬赏“通缉”。有人从电诈园区或者其他犯罪组织里逃出来后,老板会在“飞机”上发出10万、20万元不等的悬赏,当地“黑帮”、武装组织,甚至是普通人,只要抓到了人,都可以领赏。
这一次逃跑,晓飞被打得并不严重,被老板“扇了耳光,踢了几脚”。
一年后,他第二次逃跑,三天后在一个巷子里被抓。这一次他被打得半死,老板打,保安打,同事也打,用皮带、钢管、狼牙棒,还用烟头烫他。他的手臂和脚上,至今还有烟头烫伤留下的痕迹。
事情过去两三天后,在老板的授意下,他还被一群同事殴打。当时,他脑子一片空白,感觉就要被打死了,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来,朝着院坝外冲去。院坝边上有一面是10来米高的陡坎,没有围墙,他径直从陡坎跳了下去。这是他第三次逃跑,顾不上已经受伤,他爬起来又继续跑,但跑了一百米就倒下了,腰痛得直不起来……
他很快被几个人抬了回来。之后一个月,他一直躺在床上,一只手还被铐在床架上。他说需要上医院,但没有人理睬他。保安把饭给他端过来,他趴在床上吃,上厕所只能艰难爬起来在床头边解决……
伤好以后,他才知道,自己已经被老板卖给了另一个卖淫团伙,工作还是“跑业务”。
一年之前:
他曾联系姐姐称逃出来了
但随后却再也没了音讯
去年7月,晓飞曾跟姐姐联系上,称自己逃了出来,躲在一个酒店里。姐姐不敢怠慢,马上联系上户籍所在地的青岗派出所所长马海波,马海波进一步与晓飞保持了联系。
两天后,晓飞告诉姐姐,自己已经准备回国,并拍了自己排号办手续的照片。姐姐急切地盼望着,但很快又收到弟弟的语音信息,称需要在酒店隔离。之后,就再也没有了他的信息。
姐姐意识到晓飞可能又被抓了回去,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,心里有了最坏的念头,弟弟可能“交代”在那边了。
直到晓飞回国后,姐姐才知道,晓飞在排队办手续的时候,又被抓了回去。在当地工作人员喊他名字的时候,旁边马上闪出几名武装人员,还有他的同事……
马海波向红星新闻记者证实,去年7月确实跟晓飞取得了联系,并已经准备前往云南接他。眼看他就要成功回国,却突然又失去了联系。
因为晓飞一家不在户籍所在地生活,当拿到滞留缅北劝返名单后,马海波曾专门赶往攀枝花与晓飞的家人了解情况。那时候,晓飞的家人还不知道他已经去了缅北,更不知道他在缅北的遭遇。
晓飞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有了去年7月这次逃跑后,除了挨了一顿打,老板不再让他到街上“跑业务”,而是安排他把公司里的女孩子带到电诈园区里,向园区里的员工推销业务。
他目睹了电诈园区的残酷,每天晚上,都有完不成业务的员工被打。在园区里,被打是一种常见的考核惩罚,任何员工完不成都会被打。他也看到过有员工逃跑被抓回来后挨打,还目睹过有人从六楼跳下来……
据他了解,团伙里被控制的10来个女孩,有两个是中国人,剩下的来自其他东南亚国家。这些女孩,都是被拐骗卖过去的。
晓飞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今年9月初,在得到当地政府将对电诈园区、犯罪组织展开打击的消息后,老板把包括他在内的10多个员工转移到山上一处民宅。
据媒体报道,8月15日至16日,中泰缅老四国警方启动合作打击赌诈集团专项联合行动。9月1日,佤邦中央事务执行委员会发文通知要求佤邦境内中央各部门、部队、县、特区、南部管委会严厉打击电信诈骗犯罪。
晓飞利用了这次机会,这是他的第五次逃跑。他说,这是最后的机会……
惊险获救:
跟接头人对暗号
在当地好心人家中躲了一周
老板将他们转移到山上的第五天早上,天还没怎么亮,他趁所有人还在睡觉的时候,朝着下山的反方向一口气跑了几百米远。后来,他在公路边拦下一辆汽车,告诉对方自己是园区公司负责采买物资的,对方没有多问,把他带到了邦康市区。
刚到市区,他就看到了老板的车子。他意识到老板可能正在找他,赶紧躲进路边一个商铺。幸运的是,这个商铺老板在了解他的情况后,不仅给他提供了一个无人居住的房子,还把电话借给他联系家人。
“那是9月9日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。”晓飞姐姐清楚记得跟弟弟联系上的时间,她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有了上次的经历,她虽不能确定弟弟是不是真的跑了出来,但她不敢迟疑,赶紧按照弟弟的要求转了3000元钱过去。钱转给了商铺老板提供的一个收款码,她跟商铺老板进行了简短沟通。
姐姐后来得知,收到转账后,商铺老板帮晓飞买了电话、充电宝和衣服。三四天后,对方又主动联系上她,催促她赶紧想办法把晓飞接走,他担心晓飞被盘查出来,自己和家人遭到报复。
晓飞姐姐赶紧联系上了马海波。马海波带着一名同事,跟当地一名副镇长于9月10日赶到了云南孟连县的边境上,然后跟孟连警方、佤邦方面进行了沟通。
晓飞在边境被马海波和同事李少琛接到
马海波告诉红星新闻记者,为避免节外生枝,他跟佤邦方面工作人员设计了接头暗号。当晓飞接到佤邦方面工作人员的电话时,先对上了暗号,才告诉对方接头地址。
晓飞说,佤邦方面工作人员接到他时已是9月15日上午,他在这个好心人家中已经躲了整整一个星期。接下来他便办理回国手续,并在酒店住了一晚,整个过程,佤邦方面一直派人陪同保护。
9月16日上午,晓飞终于踏入国门,他的心也终于踏实下来。那几天,姐姐一直睡不着觉,直到马海波发了一张弟弟的照片过来,她才确信弟弟已经安全了。
(文中当事人晓飞系化名)
红星新闻记者 杨灵 图据射洪警方
编辑 潘莉 责任编辑 魏孔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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